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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人物】秋后黄花谢——嫂子记

硒园雅吟 2021-10-27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坟灯 Author 独园居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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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独园居士,本名陈祥群,巴东县金果坪乡塘坊坪人氏,86年生,自2003年始在异地他乡讨生活,现居新疆。只有文字世界里面,可以尽情思乡。


本文所有配图为金果茶园  摄影/谭德魁




秋后黄花谢——嫂子记

文/独园居士



今年,嫂子65岁,和我一起睡过。那时,她是被生活硬生生催老的半老徐娘,我不过是一个断过奶的小娃。


回乡的计划里,本来就有想要去看看她的冲动。在没羞没臊的年龄段,喂奶女子敢撩开衣裳,没有奶罩,就是白花花地肉,和粉嫩地奶头,递到嘴边:“来,再吃点啊。”至于开档裤里,还没有展翅地小鸟儿,被抚摸着说道:“说不定以后还会打鸣哦。”


山中日月,早就错过了。现今偶尔萌发一个歪心思,早已是女躲妞畏,远远地就藏安全了。


硒园雅吟


嫂子的老屋,大有来头。那个被叫做上向家塆的地方,据传说是出过状元郎的。


翻查史料、阅读地方志,无实凭据。山民无知,无法详说奇人其事,只得讹传。荒坟野冢,早就藤蔓交织。墓碑残,石刻字迹消磨殆尽。独有旌表立柱的石台,嫂子屋前田地北边尚有一处。四方台、八角石、圆盘石,自下而上三层。


与石台毗邻的坟墓西北角,原有家庙一座。庙坡,因庙得名。改革开放初时,包产到户,我家分得庙坡一亩多的坡地。父母忙于庙坡田间地头,我无处安放的童年,就落户在嫂子家中。


不过那时,嫂子还在老屋里住着。嫂子所居老屋,原是向氏旧宅。共军进山,山乡易帜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内,此间老屋就是学堂。叔祖父蒙学,就是此地。


老屋可以说气派,还得前溯四十年。多少人户,还停留在搭草屋茅棚,有一栋四合木壁瓦屋,真的了不起。如今,老屋片瓦无存,倒是曾经的檐下石阶,老家叫走马石,悉数迁移新居,功能如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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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嫂子同枕共眠,是趁隙而入。同姓兄长离家,长期不还。嫂子又是病妇人,养病需要时日。这便有了,哪怕是红日当头,嫂子的午觉还是要睡的,要不然,恐怕是难以支撑到天黑。


1991年,我的外婆去世。按照山乡旧俗,女婿必须奔丧,还得遍邀乡邻众人为伴。同姓兄长便在这作伴人之列。山道难走,外婆新坟垅土后,兄长驼负我回家。步行还没到一半,我便鼾睡在兄长的后背。至兄长、嫂子家,兄长才将我放下,交到家父背上,我也才醒。这算是我对兄长最后的记忆吧。这之后,兄长再次离开山村,出门到煤矿挖煤,鲜少归来。


从我记事起,嫂子一个人,居山村老家。守着老屋,和侄儿、侄女,相依为命。嫂子的身体,似乎一直未曾痊愈过。我家的地,与她家的田,隔最近的,就是一道梯田坎。山中那个年月,对农活一直是精耕细种,渴盼着从靠天吃饭里,抢出一点丰收的年景。嫂子家的田,经常是杂草生,一脚踏入能淹没过膝。缺钱,肥料投资也跟不上,作物稀疏,长势也不好。


2000年之后,嫂子翻过一回身。长子的婚期将近,得女儿相助,把老屋拆除,新屋建成。2002年,我出山村的头一年。嫂子的新儿媳妇,过门了。山村旧俗,请媒、女方家同意、约期、团族、过门、过期,这样一个系列婚俗,婚礼方成。我负责帮嫂子筛茶,凡是亲朋好友到来,进堂屋喊一声“送恭贺了”,总管大人就会喊一声“来客哒,装烟筛茶啊。”


和嫂子谈起往事,桩桩件件,都历历在目。也就是那一年,嫂子的生日宴,我也是代母前往的。山村彼时,能喝到点啤酒还是挺稀罕的,嫂子与侄子竭力相邀,两瓶啤酒喝完,我醉醺着,沿着山梁,歪歪斜斜地回到家。家母在堂屋里做事,我歪在一把小椅子上。家母问:“你怎么了?”我说:“在嫂子家,两瓶啤酒搞醉哒。”


嫂子是贤惠的,就拿这次生日宴来说,是被叫起来过的。被叫起来,是特土的一句土话,也就是其他亲邻,强行要给她过的这次生日。因此,生日是没有准备的,宴饮的所有材料,都是嫂子家原本储存的。有扣肉,有火锅,二三十人喜笑颜开里就把这顿生日宴,吃了。


当我们再次重逢,已经是2016年的选举代表大会。在原来的小队保管室院坝里,选举乡人民代表和县人民代表。嫂子也坐在院坝里,只不过当时我正忙于照顾保管室幺婆婆,也即现时著名作家野夫郑世平先生的堂姐。后来又要忙于和自己的亲幺婆婆聊天,听另一个嫂子讲家母在世时,与乡邻之间的和睦关系。到填写完选票,稀拉的人群,各自散去,嫂子还在那儿守候。她拉着我的手说:“弟娃儿啊,你几时回来的?……你几时又要走?那你明天一定要到我家来玩啊……”


回到家,夜间与家父同坐火塘前闲聊,说到这件事。父亲的评价是:无聊,你也没必要去。又隔几日,嫂子突然到家来了。那是一个午后,父亲前面打过电话,叮嘱我:“你今日得闲,帮我去讨要一点艾蒿,然后煎熬煮水,晚上我要洗澡用。听人说,止痒有效。”我便随口询问嫂子“嫂子,你家里有艾蒿吗?”嫂子说有的,我便随嫂子到了她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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嫂子家里,挺乱的。新屋,在我离山村之前,还只是一层,现在已是二层小楼房。屋里,没有几间房屋不是乱糟糟的,要么堆放着粮食,要么就是任性地家具,只有嫂子的闺房,干净整洁着。窗户明净,地砖擦拭地快要反光,床被纱帐围着,被子叠的棱角分明。我对嫂子玩笑说:“这才像是嫂子睡的地方,这也才符合我小时候的印象,我可是和你睡过的。”


在嫂子的堂屋门前,和嫂子一人一把椅子。我坐定之后,嫂子先是进屋,给我沏茶。又进屋搜了一番,找出今年新上市的橙。又进屋一趟,翻出了今年新打的核桃……每一样都要往我手里塞,为了表示我是一个爽直的人。我把橙子皮一剥,酸的倒牙,我也吃的一瓣没剩。对嫂子说:“我才不跟你客套了,喜欢的,我一准要。不喜欢的,你也别往我手里揣。”


嫂子讲起了往事,也说到了现在的一些困惑。我用心记了下来,回到家,晚上又和家父议论了一些。嫂子的这些年,也就算是有了一个清晰地模样。


嫂子说:“我受的罪,有多余的,可以卖了。”兄长与嫂子原来所居住的老屋,在许多年之前,真是恢弘大气。只是原来在土改时期,这栋老屋是两户人家合住的,后来另一户搬走,把老屋就拆了一半。起新居,是这个家庭的梦想。兄长还在家的时候,试图建新房六回。“多谢二叔了,就是你爸爸。你哥哥哪次建新房,没有你爸爸在场?都有的。可是他前前后后,起了六回啊,每次都是搞到一半,就不耐烦了,屁股一拍,就出门啦。剩下我在屋的,我是没的办法的,就又甩了(摞下了)。”嫂子说。


在嫂子最困难的时候,兄长在矿里出了事故,身体受伤。无奈之下,想起家中糟糠之妻,便请人代笔书信一封,把嫂子诓了去。嫂子也是目不识丁的妇人,信寄到后,比我年长八岁的侄女,每日揣着书信,得闲就念一遍。还对嫂子说:“妈啊,如果您不去,爸爸要给我们建新房的八千块钱,就搞不好(泡汤了)啦。”嫂子自己说的是,当时的情况,她真的走不开。家里除了母猪一头之外,还有四头肥猪,田亩又多,把家托付给两个孩子,哪儿能放心。只是被侄女念叨的次数太多,还是一狠心就去了。


只是到了矿上,见到兄长,马上就明白了,她是真的被欺骗了。嫂子原话是这样说的“等我搞去(抵达),狗屁的八千块钱,你哥哥受伤哒,躺在床上动都动弹不得。”嫂子尽心伺候兄长一段时间,兄长能重新入矿洞挖煤,又出了第二次事故。关于这段经历,在嫂子的说法里,尽显辛酸。嫂子说:“你是找不到(不知道)的啊,你哥哥搞得好遭孽(落难到了极点),不晓得他在矿上该(欠)了多少账啊。反正隔不到几天,矿老板就在矿部的院坝里头,大声狂气的喊——某某,你今年回家过年,一定要搞贷款,才能走的动步嘞。”


事实上,嫂子说的那个矿老板,并没有落井下石、幸灾乐祸。嫂子等兄长伤愈,要回家,路费都成了一个问题。还好兄长在矿部赊了一台风钻,价值一千块。嫂子倒也真是被逼急了,陡生智慧。嫂子与兄长同去的老乡商量,出售风钻的使用权,获得路费三百元,留给兄长一百,揣两百元返乡。这段嫂子说的是:“我和我们跟前的某某说,您给我三百块钱,明年这个风钻,您们就打伙(合伙)用,各有一半。”


等嫂子回到家,家里的处境也堪忧。四头肥猪,侄儿卖了两头,侄女卖了两头,剩下的一头老母猪,则被杀了烟熏成腊肉,寄放在邻居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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嫂子对兄长的好,兄长也是好了伤疤,忘记了疼。兄长舍家而去了,乡中的说法是——“某某,是看不上他家的媳妇了。”在矿上,兄长被传扬的是,和人结婚了。我不信,理由非常简单。兄长的户口还在老家,老家的婚也没有离,重婚罪他是不可能犯的。我推理的是,兄长确实有相好,也的确是真的与人姘居了。只是依据法理,若要嫂子告兄长一状,事实上的重婚罪,怕还真是逃脱不掉。


按照家父爱家长里短闲话的毛病,以及家父对兄长的熟悉情况。有一样,或许是可信的。那便是,兄长在外,承包了矿,也挣了些钱,只是苦于没有文化,连最起码的账本都看不明白。也就是说,他挣了钱,只是得了一个名,真正的钱,还是被兄长的三朋四友瓜分去了。这与兄长极重义气,素有义名有关系。


2016年,兄长返乡了。这回,他是真的病了,更确切些是快要残疾了,拄着伤残人士专用的拐杖,一瘸一拐地回来了。连同儿子结婚、女儿出嫁这样的家庭重头戏,兄长都不愿意回来。试想,兄长的归来,能落住脚吗?兄长又走了。


“只是他想回来啊。动不动就给我打一个电话,我也不接。”嫂子说。嫂子早就过了六十不当家的年龄,如今嫂子的家,真正做主的人是儿子。如果得不到儿子的原谅,那么,兄长想回家,就是一个痴人说梦。


嫂子说到这件事的时候,重复了两三遍。我听出了嫂子的弦外之音,便和嫂子聊。说:“我懂你的,你是一个好人呐。老辈子的话,说的好啊。一日的夫妻还有百日恩,你是放心不下啊。哪怕哥哥对你再不好,如今他落了难,你还是想要伸手帮他一把的。可是,毕竟现在当家做主的人不是你,你就还是先把这颗善心,妥当地收着吧。”


嫂子听完我说的话,眼眶里有泪花在闪动。不过她又迅速地说起了一件新事,就最近几天发生的事。


儿媳妇在我们小队另一家帮忙挖红薯,嫂子在家。早上,嫂子给猪喂食,两个小猪崽是好端端的。中午,嫂子又给两个小猪崽又喂了一遍,还是好的。午后,兽医千芳叔来给两个小猪崽打预防针,两个小猪崽也是好的。到了晚上,嫂子拖着病秧秧地身子骨,想着儿媳妇在别人家帮忙干活,累了一整天,晚上回家最好就是洗个澡、泡个脚,看会电视好睡觉,不再操心睡猪食这事。便去喂猪,两个小猪崽病了。


儿媳妇回来后,听说猪崽病了。揪着嫂子的衣领,拖拽着到了猪圈,用排比句质问:“你聋哒?你瞎哒?你瘫哒?你瘸哒?你死哒?……在家里,连个猪崽生了病,你都管不好啊……”


如今的市场价,一头小猪崽价格,得在三百到四百之间。两头,就得要七八百块钱,用山村的农作物来衡量,得值五百公斤玉米籽。大约是心疼,也可能是劳作一天之后的心焦,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。嫂子对我说:“我这个人,一辈子不巧。(应该与花言巧语是同一语境。在方言里指不假意、不欺骗。)”


回家后,我与家父谈到这件事。家父一脸惊诧,大声且疑惑地说道:“应该不会啊。我们都晓得那个孙媳妇,是方圆几里的好人啊。”我倒是能想通。首先,动机里说,嫂子没有欺骗我的企图。我在山村逗留的时间不长,既无暇管,更不会伸手管这样的闲事。在嫂子的讲述里,只是试图表达一个真实的情境,也即人老不中用,嫂子到了说话已经作不得数的晚年。其次,在亲情伤害里,越是越亲近的关系,伤害越容易发生。更重要的还有,我国的人民,如果真的内心愤怒,从来不是向强者发难,而是转向弱者泄洪,专挑我能欺负住的软柿子使劲捏。再次,好人这个事情,可以是一个评价,也可以说是内向型的人,给自己戴的自我保护面具。在一个特定的价值损害面前,有理由,更有这样让她发泄的对象时,她又怎么会不发泄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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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我睡过的嫂子,老了。和她睡的时候,能闻见奶香味,胸部还没有下垂,发丝里也没有花白。脸庞虽有皱纹,却不似现在像枯树皮一样。她搂着我,睡在她的怀里,枕着她的胳膊。很可惜,我处在一个不懂风情的年龄。稍小懂事的时候,她笑我:“弟娃儿啊,我搂着你睡过哩。可是你不乖哦,你尿了我的床啊。”我脸面薄,被臊的面红耳赤,躲在家母的身后,就是不出来见人。家母和嫂子,乐的哈哈大笑。


当我成熟之后,她已经衰老成如此。年前,她摔了一跤,就是从她睡的床上,摔到床下。家父非常迷信的说:“你嫂子啊,也真是不晓得个啥。照了个遗像,她硬是要挂在自家堂屋的香火台上。咯杂(感叹俚语)的,那是她能挂的啊。香火台是天地君亲师位,是祖宗牌位,是神佛位。死者为大,可是死了人,香火台上要扣一个簸箕,什么意思啊?就是不让这些真正在香火台上供着的人看见。结果没几天,你嫂子就被仙人、先人们从床上扔了下来。摔了一下,病了好几个月。”


她很普通,更是平凡。这一辈子,她无法建立功勋,只是兢兢业业地完成着她的使命。她要成为一个善良的人,她做到了,如同她内心是想宽恕兄长对家庭的抛弃罪恶。也许再过不了多久,多少年,她便入了黄土,与世长辞,告别了。


我更愿意相信,这样的人,在中国是多数。他们庸碌着过完一生,没有特别的精彩。又或是哪怕经历生死一线的惊险,在他们嘴里,照样只是碎片、絮叨地呈现,让人厌烦,又或是使人厌倦。我愿意记录她,那个和我睡过的嫂子,是因为我在山居日子里有一个朋友,他叫梭罗。梭罗是一个外国人,写过一本书,叫《瓦尔登湖》。梭罗在《瓦尔登湖》里写过一句【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。所谓听天由命,正是肯定的绝望。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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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我就喜欢这落花缤纷的样子。那些逝去的记忆,无人知晓,却在被遗忘的角落,持续疯长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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